丨陆宅丨后院·商枝阁（陆葳蕤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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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靖十八年八月二十六 秋

（ 逢秋萧凉，桂树扑鼻香，小院黄花吐蕊，迎风而立，意比高洁。）

（ 饮露将仲秋节的热闹，絮絮叨叨在耳边描绘，再是将那庙市的灯谜怯生生的搁在案上，匆匆撇去，却又挪回，落在细毫笔尖，描绘粗枝枯干，浓淡着墨，饮露大抵是寻不得意趣，便悻悻退离，不再叨扰，徒留幽室清宁。）

（ 搁下细毫，抬手捧起那堆叠的纸张，明面的灯谜，思绪飘远。眼前恍见，母亲携我与阿姊元宵佳节，执灯笼，立繁华闹市猜灯谜之景，一时黯然，纤指攥紧，也无书画的意兴，骤然起身，朝商枝阁而去。）

（ 饮露不在身侧。我至时，门扉窗牖皆敞，香炉袅袅烟，断断续续飘来。我见阿姊的身影在里头，不禁怔然，却不知为何来此为何。许是，阿姊已见我伫立门外，只可柔声唤声。）

阿姊——

嘉靖十八年八月二十六 秋

临窗观书，黄叶悠悠荡来纸上，正落在这句“霜落荆门江树空”。秋风骤起，这才察觉秋意已经很浓了。本是极爱秋色，从母亲去后，霜林萧瑟、白露凄凄，都是勾人伤怀的景致。然而四季更迭，哪管人间兴亡。这五六年来，也只好将愁绪一点一点咂摸、消解，无数未出口的话，无数夜半独坐，随着日月星辰的起落化成眼角眉梢隐而不露的气质和温情。虽不能再做母亲的女儿，却还是英蕊、玄霁的姐姐，也是陆家的长女，任何人都可以托辞纵情恣意，葳蕤却不能。怪只怪秋风吹起闲愁，一伸手拂去枯叶，合书闭窗，却见满目橙黄橘绿中，一道单薄的身影静悄悄立在那里，惊道：“好好地，怎么站在风地？”又轻斥：“还不快进来呢！”说着已经走到门口，英蕊的手微凉，再看她神色，知道有事，关切问道：“从哪里过来？”一边揽着人进屋，一边忙叫初四给二姑娘铺厚厚的坐垫、靠背。

（ 院中金黄遍地，洒扫的奴仆也不知往何处躲懒，也无暇究责。轻斥漫漫，入耳铮铮，敛裙裾，微露那绣有菡萏的鞋面，抬脚入商枝，迎来阿姊照面，顺势将柔荑放其掌中，温热拂去凉意，却真实的很。）

从酹月来，就是——忽然想阿姊，便来寻阿姊。

（ 或是因那不起眼的灯谜，触景伤情。幼弟尚不知离愁别恨，唯有与阿姊诉衷情，然话到嘴边，那满腔的柔情怀思，却如鲠在喉，难以道明。）

方才，饮露拿了些灯谜忎我顽趣，忽而想起旧岁上元佳节之时，母亲携我与阿姊猜灯谜之景，故来寻阿姊，同我一起猜灯谜，可好？

（ 我素来在他人前不苟言笑，清秋冷肃，唯有在阿姊身侧，方有几分女儿般姿态。）

也不去寻根究底，只是摩挲着二妹妹纤瘦的手掌，轻轻拍了两拍，和和煦煦地说着话往里走。
“来了，同阿姊说说话也好。你知道我平素事多，照管不过来你们，心里想要天天和你们说说话，又怕你们呀，嫌姐姐唠叨。”
初二打起帘子，满面温热扑来。室内的火盆添了银碳，博山炉里一把百合香冉冉升起烟雾。靠里设着一张坐榻，榻几上摆着几盘英蕊爱吃的点心，几两边一色都是藕荷色山茶花引枕。相对坐了，听小妹说到母亲，这时方明了前情，心中触动，却也深知往事不可追，每每提起也只能徒增感伤，于是同样也不肯说破，只顺着这话来解劝罢了。
“你一说，我倒想了起来，有一年春节，父亲外任，母亲带着我们上城楼观灯，你还记得那盏老虎灯吗？当时你小小一团，扒着掌柜的衣袖非要买灯，还扬言不给你灯，就把人家铺子砸了，幸亏爹不在，不然非得当场赐你一顿家法不可。”
那年的事如在眼前一般，说得自己也笑了起来。
“那盏灯倒有一个灯谜，黄鹂啼罢杜鹃啼，当时不懂，后来才知道，是那个岭南人编出来挤兑我们的，过完节再想找他，就找不到了，倒便宜他。”
说着想起来，叫初四拿出前些日子得的一盏玻璃兔子手提灯，与二妹妹赏玩一阵，提议道
“老虎灯不足为奇，如今你若猜对我的，这盏兔子灯就给你当彩头，好不好？”

（ 娇姝秋水明眸，我似透过那波光潋滟，瞧见阿娘的身影。年岁更迭，四季交替，阿姊出落愈发端庄明艳，执掌中馈，御下宽善，明理公正，愈发有几分阿娘的模样，而我与阿姊，倒是背道而行，性情愈发刁钻。）

（ 不知何时，双眼氤氲，泛起了波澜，竟不知分寸，不顾及礼节，扑入阿姊的怀中，萦绕的暖香，似阿娘的柔荑，抚平那躁乱的思绪。）

阿姊，我想阿娘了——

（ 旧日趣事，尤如在昨，历历在目，却在百转千思之间，恍然梦醒，愈发模糊。放在桌上的兔子灯，瞧着模样倒是生动可爱，却已然少了先时来猜谜的雅兴。）

英蕊不要兔子灯，只想要阿娘。

（ 可是，故去之人，何以再回。哽咽之语，久久萦绕在喉。）

阿姊要永永远远陪着英蕊，好不好，不要像阿娘一般，将英蕊丢下。

阿姊，我想阿娘了——
自十三年至今，总来五六年，并未听英蕊说过这种话。回想十三年那个寒冷的冬天，于我们而言，恐怕也只是这种绵延不绝的怅惘的开始。月有阴晴圆缺，何况人生百变呢？可怜俱是不如意。
咽下悲酸，一手轻拍妹妹瘦弱的背脊，另一手做了个手势，平声道：“都下去。二姑娘的话，但凡我在外面听见一点儿声影，都是你们的干系。”
待初二领着小丫头们都出去了，方抽帕为英蕊抹去眼角泪痕，半是好笑半是伤心
“已经是大丫头了，撒娇弄性，平日的心性呢？你呀——”
絮絮说了一通，见小妹不似前般伤怀，这才揽住她的肩，只觉瘦骨硌掌。长长叹出一声：
“今日之后，不可如此了。若被有心人听去，不说女儿思念阿娘是人之常情，只道母亲素日在我们身上的心，都白费了似的。上次罚跪了祠堂，就该长些教训，凡事谨慎收敛些——”
说到这里顿住，小妹情性如此，岂是拘得住的，何况年岁尚小，本不该忧虑这些琐事。便收住口，转而将一碟水晶糕推到面前，蹙眉问
“罢了，不说这些闲话。怎么近来越发消瘦了？饮露呢，这个丫头如今也不上心了。”

阿姊放心，都是信得过的，她们不会传出去的。

（ 靠在阿姊的怀中，分外安心。阿姊的柔荑，轻轻拍打着后背，像阿娘幼时那般，躺在阿娘的怀中，听着阿娘讲的趣闻，或是听着阿娘唱着童谣，哄着我入睡。往阿姊的怀里再靠近些，那悠悠的淡香，似极了阿娘。）

阿姊，今夜英蕊想跟你共寝，可好？

（ 还未等阿姊回话，更是偏执的嚷道。）

不管阿姊允否，今夜我便赖在这儿，谁都轰不走。

（ 伸手揽住阿姊的细腰，紧紧地搂着。）

烛火明了又暗，月亮缺了又圆，窗外虫声一片，桌上还摆着我们三姊弟爱吃的糕点，此情此景，多像那时的夜晚啊。那时的月亮，也是这样像水一样流淌在绿窗纱上。
“好好，秋夜凉，叫初二抱两床被子进来。”
卸下钗环，夜已经很深。一只手搂着妹妹的肩膀轻拍，一边望着天青的帐顶浅浅哼歌：
“月，月，月，拜三拜，休教儿生疥。参儿辰儿，可怜溺床人儿……”
“英蕊，睡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