丨清平侯府丨后院·芙蓉池

嘉靖十三年二月初二

昨日同爹爹早行香山寺，伴他庭前论经，料峭春风吹落来一支杳杳寒杏，正是风物有灵、盈我怀中。爹爹称这一支花是造化所赠，该不负机缘、供在房前，我又向寺中请来清芳堆云的几支，称是有幸之花，也该送与姑姑去。
爹爹笑但不语，向来都是随我去。
是以令人向姑姑送了话，今晨携来山寺杏花三两支，便同她叙话谈有小半日，总不过被她记着婚期几何、置办如何，又低低讲来绍英的亲事，其中有几分难言，皆因从前几年他不在京中膝下，如今为他操持忧心总有几分晦涩……我不知如何开解，心思有几分飞到嘉禾那边儿去，又被她捏了手心道我们表姐弟从前亲厚，如今都定亲了，也该多讲几句。
我虽然向来多话，又爱同人畅谈，但这种讲法是从未有过，这讲几句到底是多少句？

正是思索，姑姑已叫人引我去芙蓉池，说绍英也来，正可与他品茶清谈——
于是绕过重重回廊，满园春色在我眼中倒是一片茫茫，并我的心绪一般茫然。
只见清池一泓，他向水而立、身姿挺拔，似是庭前出尘苍劲的竹，寒风难折。与安庆相见时不过半年光景，看来已有几分不同，却难说出不同在何处。
按下浮绪几许，往前先出声叫他：“绍英！怎么不先坐着等？”

【病中不辨日夜，似是昨日方送嫁归来，恍惚中只见天地皆白，唯云娘嫁衣红的耀眼，萦于脑中久久不去】

【隐约听得大夫与母亲道：“心病难医，恐无求生意志”，俄而又聆母亲泣声叮嘱，皆觉漠然。】

【自来心病不过执念未得，如父亲寄望于嫡长子，却终难对抗天命。想来命之一字玄之又玄，从前忙于读书习武，忙于庶务烦扰，人情往来，唯缠绵病榻时，才有闲心将从前嗤之以鼻之闲书翻来消磨时光，盼以求些许解脱，却总更添郁郁】

【于芙蓉池旁负手而立，是平安并海棠一再提及之故，又有母亲之命，不得不打起精神与表姐相见。此时春光明媚，轻风微拂，水波粼粼处几条锦鲤赫然跃出，好不活泼，身旁侍女海棠遂投食笑言】

世子瞧，这鱼好似也知是世子来了，跳出来见礼呢。

【自知俏言为何，却无展颜之意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，天下攘攘皆为利往，鱼儿争食是为活命，世家子处处思量亦为活命，张氏正得新宠，父母议亲并无二话，云娘外嫁似也应当，故特备嫁妆若干前往送嫁，本以为学了父亲天生追名逐利，尚能释然，不想情之一字太难捉摸，一句无心之人终入心扉，默然半晌，目送迎亲队伍出城后，一瞬心如钝击，再难自抑，如何回城，如何病倒，时至今日竟统统记不清楚，只晓得午夜梦回心如刀割，痛至木然，而与这人世，也不过徒留一具无神躯壳，以尽为子之孝，世子之责】

【目至锦鲤腾跃，一瞬生出些许羡慕，或如它们一般只知吃睡，才称得上无忧无虑，而并非生于膏腴，被困高墙之中，枉读圣贤不得入仕为官，枉为人子不得承孝父母，枉生为人不得享七情六欲，与世人说来，却少不得夸一句命好，思来何不悲怆可笑？】

【表姐一语拉回思绪，海棠已福身见礼，方后知后觉拱手行礼，见她一如从前，于自己却早不是当初心境，唏嘘之下，倒不肯将强撑的一丝体面堕尽，请她入亭一叙，自有侍女摆上花果茶点。坐定后，先问候一句】

舅父舅母可安好，表姐与姐夫近来可还好？

我见他在苍苍碧波之下回头，眉目如身姿，是深刻冷峻几折墨峰，比之昔年游历时探望所见，现今已是如群山立寒竹的少年，但却像笼着一团浓淡幽然的薄雾，如同姑姑对我轻叹是——心结难解。
姑姑素来待我亲厚、与我无话不谈，事关绍英，多有几次未语凝噎，不知如何弥补他少年时之悔、更不知如何开解他终生之憾……可是光阴不再、情字难解，如何能弥补，又如何能开解？

我虽与嘉禾情谊非常，但更是绍英的姐姐。更知道他早年如何坎坷辛苦，往后又有何等的重担于身。一思及此行目的，又更是忧心忡忡。

此时他引我亭中坐，我正是郁郁，不知如何开口，先要回他问好，又为话中几字略略一怔，而后一笑：“爹爹和母亲很好，多谢你关心了。我也很好，不过，我方方定亲，他还不全是你的姐夫呢。”

或是叫这一问一答稍稍打了岔，心绪也明朗一些，向他牵唇：“爹爹还常问起你，说我从前四下乱跑，只有你陪他爬山问寺，比我这个做女儿的好上千万倍。所以我也来同你道谢，多有去看望爹爹。”
抬起眼睫看他，到底是还有几分小时候的影子，虽说我与他并非同一处长大，但总记得从前探望时，他总比我自己的弟妹更是早熟知事，便更是要令人多几分在意。
“所以你若有什么需要相帮的，尽管告诉表姐好不好？”

【她性子不同旁人，既是带到家里来，应当再无变数，何况听舅父说来，他们感情甚好，不免心生羡慕】

无妨，想是好事近了。

【只是日后她嫁了人，恐不能常伴父母膝下，想来唏嘘，转而想来，她性子本喜自由，倒也罢了】

【自幼离家，见多人情冷暖便思量更多，知晓眼下情形，再如何也不会将不满流露在外，一时默然，道】

如今也无有相帮之处，日后需要了定会向表姐开口。

【母亲提及她成婚之事，命我过些时日前去采买一些东西，好与她妆奁添色，遂也问一句】

正要出去一趟，不知表姐喜什么样的首饰衣物，好带一些称心的与你。

他说好事将近，我却记挂他将近之事于他而言到底孰好孰坏？我只好勉勉强强点了点头，道谢的心意十分澄然诚挚，却掩不去仍为他郁结的几分忧色：“谢你吉言了……不过我到底还是记挂——你如何想你自己的事？”
这徐徐几分铺垫、小心翼翼几分试探，无非便是引到此间话题来，全姑姑一片关怀，也全我一片切切。

而他生性内敛沉稳，多是成算于心、面上不显，姑姑欣喜他一派渊渟岳峙之风，又心忧他困苦闷坏自己……到底是许多事不足为人道，连姑姑都难有寸进，我如此这般，已算是十分的尽力而为。
于是我微微一顿，将话说明些许：“姑姑同我言说起你的婚事，让我很是挂牵。”

而他后话要提为我置办，我又凝了一凝，倒失笑道：“但你却是要为我着想，叫我不可辜负你此番。”
因我常常不在京中，对衣饰簪物也甚少苛求，是以我之喜好讲来也寥寥，末了是说信他眼光。